2010年7月7日 星期三

Post-colonial

Post-colonial
由芳香精油談後殖民


社會科學專家常會使用後殖民主義這個字眼,但是,什麼是後殖民呢 ?

很多人喜歡芳香精油。他們相信這既不是浮濫騙人的傳統化妝品,也不是具強烈傷害力的藥物。特別是,這可以讓他們突顯自己不同一般的品味。對這一批城市小眾來說,香水是化學工業製品的殘餘,對身體不好,對生態保育也不好。相反的,精油氣味天然清香,也經常是通過國際認證的有機農業產品。所以,使用精油比消費香水來得高級。

精油在台灣和全世界的消費市場風行是這數十年的事情,當然也是拜了自由開放市場貿易和全球化經濟之福。精油不是什麼稀罕的膏油,而是自古由來已久的植物萃取精華,常有的萃取方式包刮了壓榨,蒸餾,脂吸(enfleurage),浸泡等等 – 這幾個名詞都是基礎生化的字彙,換句話說,玩精油的人若是不懂化學或是植物學就只能是鴨子聽雷,任人宰割。所以,精油也不是什麼 New Age 之後的發明或是重新崛起的傳統,歐洲中古世紀的煉丹術 (alchimie,乃由阿拉伯人發明,隨後傳至歐洲),現代歐洲生化應用科技和藥物製造科學,和中國草藥學都累積了豐富的植物精華提煉的知識和經驗。當然,大部分玩精油的人對化學,或是, 知識,是一竅不通,他們相信的是行銷廣告和價格的正比關係,這也是為何進口商的鈔票數不完。大部分玩精油的人也不認為化學與精油有正面相關,他們反倒是大力推崇當代精油的應用與古代科學和知識血脈相連,並且迷信精油等於天然等於有益,而化學等於污染等於有害。這是混淆了知識本身與知識的應用。

芳香精油之成為說明後殖民主義的例子是因為,市面上大多數的精油 – 不論是以所謂單方或是複方混合,或是以成份之一的方式出售,都沒有付予生產者合理的報酬。大部分的天然植物精華乃是來自於所謂的第三世界,未開發國家,開發中國家,集中於熱帶和亞熱帶人口眾多但是工資低廉的貧窮地區,經常是南半球天然資源廣闊豐富但是嚴重貧富不均的國家。

歐洲十九世紀的香水業則是不折不扣的殖民主義的佳作。一般說來,西歐在十六世紀之後逐漸於世界舞台竄起。西歐勢力的抬頭串聯了美洲新大陸的發現,以及, 西歐列國在美非歐之間的三角奴隸貿易,在美非和中亞,乃至東亞的殖民掠奪以及戰爭。在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之初,化學知識於香水製造的應用尚未完全成熟,歐洲的香水製造原料大多是天然原料,也就是不同的精油和等級不純的酒精的混合。而這些天然原料,十之八九來自亞非被殖民國家。二十世紀之初,有機化學於香水製造的應用技術成熟 – Channel n°-5 的主成分是純化學工廠提煉出來的產品,在大自然環境中完全不存在的單一有機分子。二十世紀中葉起,特別是二次大戰後,西歐各國鄉村應用於香水製造的經濟農作紛紛停耕,因為化學工廠所生產的單一合成氣味分子的成本更低廉,氣味更精純,在香水製造過程的使用上更便利,更穩定,更好重複性操縱和大量生產。基本上,自二十世紀中葉起,香水就不是有機農業產品,在未來也不太可能改觀。一方面,天然精油的品質並不穩定,產地氣候人工栽植條件和提煉方式都會使精油的品質,氣味和價格改變。也就是說,天然精油很難符合工業生產大量且重複不變的操作條件。而且,天然精油的成分錯綜複雜,玫瑰的氣味包括了五百多種單一氣味分子,咖啡則有八百多種。這完全不符合工業大量生產簡單,單一,重複,量化的條件。另一方面,香水師養成學校的必修課程內容是有機化學,而不是芳香植物的栽種,或是精油萃取,當然也不包括園藝或是任何藝術學科。香水師養成學校的大部分的學生是學行銷或是管理,學氣味調製的學生佔少數。簡單說來,對香水業來說,販賣香水比製造香水來得重要。

就殖民和後殖民關懷而言,當代香水業的最大貢獻是,其主要成分,也就是氣味分子,幾乎百分之百來自於石油,所以,愈來愈少依賴天然植物作為主要或是次要成分。就某種程度而言,香水的化工業性格減低歐美富有國家對於南半球貧窮國家的剝削。也就是在此比較層面上,一般的芳香精油市場重新啟動,且加重了了南北半球之間不平等的買賣。

我是否在控訴每個洗芳香精油泡澡的人 ? 當然不是,而且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某些芳香精油的愛用者也是綠色地球的擁護者。城市生態運動人口通常也是已開發國家中公平貿易 (le commerce équitable, fair trade) 商品和有機農業產品的擁護者。他們相信,他們只是付出了稍微貴了一點的價格,但是,這些錢的絕大部分是回饋了起點的生產者,而不是被中間層層的國際大盤中間商或是各國國內壟斷性超商所瓜分。悲哀的是,這是浮淺的表象。

國際性公平貿易商品代表的是建立新的產銷網路。傳統的掮客,當他到偏遠山區或鄉間收購咖啡豆時,他是雀巢集團末端的工作者,但是,他也是當地的生意人,郵差或是草藥醫生。所以,他去收購咖啡豆時,他也順便幫農人和其家人帶去了藥品,郵件,書籍,服飾,各式新興商品,政府公報訊息和親友的口信等等。公平貿易商品刺激了新的競爭網路,但是新的競爭對手在意的只是咖啡豆的價格,而不是與咖啡豆無關的藥品,郵件,書籍,服飾,政府公報訊息等等。對於在台北或是巴黎都會的末端消費者而言,百分之五或是百分之十五的價差是具有真實的消費意義。而初始的生產者是否因此多了百分之五或是百分之十五的收入呢 ? 而藥品,郵件,書籍,政府公報訊息等服務的成本是誰吸收了 ? 另一個例子是,有機農業商品標榜不使用農藥,因此,已耕農地必須休耕數年,或者開發新農業用地,所以必須砍伐森林,開墾河濱地,而且害蟲必須用原始人力來抓,小孩可能因此不能去學校上課。有機農業的工作時數和人工需求相當龐大,農人的小孩要脫離成為第二代農人的命運的機會因此降低。有機農業縱然可能使農人的收入增加,或是身體健康改善,但是,翻身的機會大減。最根本的問題之一是,為何必須是貧窮國家來替富有國家生產農業產品或是加工天然原料,富有國家為何不願意自行開發國內人力成本 ? 富有國家為何不願意回饋遠地的貧窮生產者合理的報酬 ? 所謂的合理報酬的計算應該以富有的消費國家的生活水平,或是貧窮的生產國家的更好的生存需求標準來計算 ?

我相信有人會說咖啡並不是芳香精油,不能等同比較。我要說明的是,芳香精油並不只是應用於化妝品業,其最大的應用價值是藥品和食品香料加工業(許多的止痛藥都有咖啡因,這些咖啡因是從哪裡來的呢?)。就此層面而言,南半球國家是北半球國家的天然原料的生產和加工地。中亞,中南美和非洲的第一線農人,很少有因為替北半球國家生產和加工天然原料而致富或是翻身。

當今這些悲哀的南半球農業生產者面臨另一場浩劫。對於北半球消費者來說,精油於化妝品和食品香料的應用不是生存必需,而可以取代石油的玉米和棕櫚油則是。繼咖啡,可可亞,香蕉,棉花等超低價經濟作物,和柚木,檀香,玫瑰木等稀有木材之後,玉米,棕櫚和油菜(colza)等能源用途作物挾帶北半球國家的工業資本大恣佔領南半球國家領土,剝奪熱帶和亞熱帶國家廣大人民填飽肚子的機會。當地遊獵的原住民團體,和從事農作的貧苦人民逐漸被迫放棄其唯一的或是祖傳的生活圈地,和傳統的經濟生產方式,乃至遠離家鄉,成為都會地區的乞丐。

當今在南半球地區從事能源作物的計畫經濟者,不只包括了傳統的歐美工業巨國(棕櫚和油菜種植的最大投資者不是別人,而是當今全世界前十大石油開採和提煉集團)。所謂新興工業國家,特別是南韓和中國都投入了既有南北不平等競爭的爭奪戰。例如,2008年11月,韓國大宇集團與馬達加斯加政府簽訂一項九十九年的合同。內容是馬達加斯加政府租讓大宇集團將近一百三十萬公頃的可耕地 (相當於馬達加斯加一半的可耕地) 以從事玉米和棕櫚的種植。表面上,這是雙贏局面,馬達加斯加政府只是租讓土地,大宇集團則負擔所有的土地開發,灌溉和收成所需的農業投資,並且保證僱用當地人民,建設學校,醫院,社區服務等等。大宇集團的目標是,在十五年之內滿足南韓一半的國內能源需求。這項利益交換看來很務實。沙烏地阿拉伯等石油國家企圖到其他國家購買土地以生產穀物,也是務實的想法。至於作為全世界最大的米生產和輸出國家而言,泰國政府正言絕不可能容許外國企業或是政府購買,租借或是以任何其他方式直接或是間接擁有泰國的土地,這也是很務實的做法。但是,務實是否足以合理化所有的事實 ? 如果南韓政府將一半的可耕地租讓給其他國家九十九年,這是務實還是賣國求榮 ? 這跟割讓土地有何差別?

二十世紀初,亞洲人民的共同命運是抵抗歐美的殖民勢力入侵,基本上,他們並沒有打敗仗。二十一世紀初,部分東亞國家的經濟勢力容許他們自主一場新的全球殖民戰爭,他們的理由和藉口,與十八,十九世紀歐洲國家的殖民擴張沒有什麼根本性差別,對外輸出,永續發展,互換有無。十九,二十世紀初,歐洲民族國家於殖民擴張的過程中,往被殖民國家大量輸出其中下階層的勞工,一個來自歐洲的囚犯在南半球因此得以鹹魚翻身,並成為外來統治者的幫傭。被殖民國家的中下階層,或是幾乎整個社會,則成為歐洲殖民國家的奴隸,免費的為北半球社會生產,而且,其地位比北半球國家最低下的農民更低賤。被殖民國家的奴隸化解了現代歐洲工業時期原有的貧富階級之間的對立,消除了國家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的賦稅衝突。直到今天,這個不公平的全球社會競爭模式並沒有任何改變。大部分的有機農業產品,從棉花到咖啡,乃是由前被殖民國家所生產,並由前殖民國家所控制的全球性產銷網路所發行買賣,至於,前殖民國家的都市中產階級則是最忠實的消費者。可笑且可悲的是,當代歐洲國家越來越多的中下階層人民相信他們是比較高級的,外來的移民是所有的社會問題的根源。

很可笑也很可悲的是,二十一世紀初,部分東亞國家毫不猶豫的踏入這一場後殖民的戰場。全球最有名的薰衣草精油的生產國家是法國,最大的生產國則是中國。中國農民是否贏得了合理的報酬,他們的下一代獲得翻身或是致富的機會是多少 ? 中國的中部和西北地區又付出了多少的環境成本,沙漠化的擴大與喀什米爾羊毛對外輸出的貿易值乃是成正比 – 中國已經是全世界喀什米爾羊毛最大的生產和輸出國。在東亞,全球化自由市場的加速並沒有如在歐洲引起反感或是反動。因為,在過去這半個世紀,東亞國家並沒有因為自由開放市場貿易而吃虧,相反的,他們是獲利者之一。東亞國家的中產階級所贏得的是這個全球化經濟市場的好處,但是,他們的下一代則有可能隨著各國國內貧富差距的擴大和全球化自由市場的加速而貧窮化。後殖民主義的運作,消費者運動和跨國企業的全球化貿易市場的經營並非與單一國家內部的社會分配無干。

容我再加幾句話 : 香水當然不見得是良心商品,石化抽取物來自石油開採,只消看現在美國東南部海岸的生態災難。這並不是有史以來最不可原諒的人為疏失,英美石油開採公司在非洲製造的環境浩劫更令人髮指,只不過,那是在非洲,沒人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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