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République
共和的生活原則
法國2002年的國家大事之一是,元月底,參議院醞釀擬定法律全面禁止在公共場所穿戴從頭到腳全部遮蔽的罩紗。簡單說來,這是針對某些回教女性信徒的行為所祭出的最後通牒。法國的回教人口眾多不待多言,一般來說,就算其中某些經常性的穿戴頭紗,特別是較年長的女性,也很少引起重大爭議。因為,一般可見的頭紗是五彩繽紛,也沒有特別的綁戴方式,所遮蓋的也只是頭髮而已,跟帶帽子是異曲同工,也跟過去法國農村女性綁頭巾的習慣差不多。當今引起爭議的則是一種從頭到腳全部遮蔽的罩紗,通常是黑色的,偶而也有淡灰般的藍色。眼睛的部分只是露出兩個小洞,所以當事人可以看到他人,但是周遭的人完全看不到其眼神。穿戴這種罩紗的人,通常也會配合黯淡顏色的鞋子,或者,乾脆黑襪黑鞋,再加上同色手套,手提袋等等。
非常怪異的是,穿戴這種新興罩紗的女性通常是年輕女子,集中在二十上下到三十多歲左右,已婚未婚都有,也多數擁有法國國籍,會講流利的法文。很多人主張這些女性是走火入魔,但是,根據其中某些的說法,這種自我包裝的方式並沒有妨礙他們結識其夫婿,教育小孩,或是,處理正常家務。一般媒體都會揭露幾個具體個案的現身說法,不過,沒有什麼統整性或是深入的分析可言。可以確定的是,當事人幾乎一口咬定這是其個人宗教信仰自由的問題,電視上並沒有對等現身其夫婿,小孩,或是其他家人朋友的正反說法。在一般媒體報導中,法國回教徒信仰圈內部是正反方都有。反對的人,通常是因為擁護法國共和政治的原則,或者,指責這背後是一些晦暗不明的宗教集團的操作,讓牽涉的當事人接近了真主但是遺忘了當下與真實。不反對的人,也通常是因為擁護法國共和政治的原則,穿戴這種罩紗的女性其實很少,不過,一旦他們出現在公共場所,很難不讓人側目。
我個人的經驗是,在炎炎夏日一大塊黑紗在眼前飄蕩是很奇異的感覺。有一次,我去一個蠻原始的森林公園散步,走到一個樹木群繞的水池旁,當時天色已經昏暗,突然間,我意識到有一雙眼睛在水池旁注視著我。我嚇了一跳,當下以為是什麼飛禽走獸,定下神,才發現原來是蹲著一個全身罩著黑紗的人(他的小孩正站著小便)。另外,有好幾次,在辦理外國人居留手續時,我也與這些藏鏡人並排站,或是,擦身而過。每次過招的時間很短,但是,總讓我很不自在。我相信,就如同某些在電視上的現身說法,他們是很自在的,而且,他們也不是很在乎別人的眼光或是感受。
我的個人經驗未必客觀,我只是想因此幫助讀者了解我要說明的社會現象。當然,要完整或是簡單說明都不容易。這次參議院的立法行動反倒是頗不尋常,特別是法國地方選舉即將開鑼,政黨角力意味濃厚。這個立法案很容易擦槍走火,一般觀察是,右派政府提的案,極右派撿現成的便宜,左派參議員則只能杯葛。最後通過的是,禁止在公家和官方場所穿戴這種罩紗,但是,如果是公共場所則通融。換言之,我應該不會在辦理移民手續時再被這團黑鴨鴨的布幔嚇著,至於,郊外公園則一常如往。某些政治觀察家指出,立法的作法讓根本的問題完全無法浮出檯面,例如,已經提出的幫助某些邊緣人民適應法國社會生活的措施配套因此徹底付諸流水。
我之前提到,正反兩方都擁護法國共和政治的原則。要簡單定義或是說明共和這個字眼並不容易。一般字典或是政治學,社會科學的說明是純學理性的,跟現實會有嚴重落差,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的外文名稱都冠有république,republic,而這跟人民填飽肚子的機會完全無干。幾乎大部分的國家名稱都有共和這個字眼,其意義也都是因案而異,很難做比較。在法國的例子裡,可以突顯的是法國人常掛在嘴邊的共和價值,自由,平等,博愛。這三個價值,對於大部分的法國人來說也是課本上寫的東西,或是政客的陳腔濫調。不過,幾乎大部分的法國人會口頭表同的是,共和價值體現的是一種寬容的作風,也就是尊重任何國籍,種族,宗教,政黨,地理,語言,膚色,性別,職業,飲食等等差異的態度。這對於眾多的外國移民,具有特殊的意義。事實上,許多北非的移民,或是來自中非洲的偷渡客,都是受到此三共和價值,和所謂法國是人權自由的國家的號召。即使許多白種法國人對於移民和偷渡客相當不滿,他們很難翻自己三共和價值的案。對他們來說,尊重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而且,誰是法國人誰不是法國人,誰又應該尊重誰似乎是很清楚的事情。
我因為作博士研究的關係而學日文,也因為在法國學日文而認識了在法國的日本人,以及,所謂的日本人社群(communauté)。以第三者的角度來看,在法國的日本人未必比在法國的北非移民及其後代來得主動或是願意去適應,融入和認同法國的種種,包括其共和生活的原則,及相對的必要犧牲。
因殖民歷史和戰亂之故,在法國的越南,柬埔寨,寮國人很多,他們的第一代經常會講多國語言,在法國也以開雜貨店和餐廳維生。巴黎十三區算是他們的大本營。法文稱十三區是中國城,這其實不太對。老一輩且更早來法國的中國人乃集中在在另一區,且這幾年有大量的年輕中國移民加入。一般而言,法國人對於前中南半島移民及其後代的印象很好。但是,如果深入觀察,便會發現,這些移民,尤其是老一代,包括當今中國移民,都很積極的適應法國日常生活的種種,但是,並不是很主動的融入當地社會運作的政治要求。這當然跟這些東亞移民的時間長度有關。與北非移民相較,東亞移民的數量算是小巫見大巫。據粗略統計,法國的回教徒占百分之十到十五左右的總人口,而一般也把回教徒與北非畫上等號。在一種不很精準的比較使度上,法國的北非移民就像是美國的黑人,法國的東亞移民也可以與美國的東亞移民相論。東亞移民在全世界紮根,從東南亞,印度洋,歐洲,中南非,北美,到中南美洲,其內部異質性很高。在移民輸入國的當地生活也越來越受其母國的國際政治地位的影響,即使,有許多移民後代早有了當地國籍,不會講其父母或是祖父母的母語,甚至不認為自己是來自遙遠國度的外國人。簡單來說,東亞後裔不太受排斥,他們勤奮工作,不招搖,尊重當地法律,其後代努力向學,不惹事。至於日本人,那似乎更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法國的日本人當然不能跟中南美洲的日僑史相較論,法國的日本人算是新興移民,通常因為工作和留學而作短暫居留,或是因為婚姻而長期居住,跟戰亂或是歷史恩怨無干。所以,表面上看起來,日本人在國外的生活應該很優渥,應該不會有任何居留文件的問題,大部分的人也不認為在國外的日本人必須打黑工,或是,努力賺錢,更何況,許多在法國的年輕日本女性依然以不工作為榮,或視之為正常之態。事實是更複雜的。首先要注意的是,法國的北非後裔的問題是存在的,但是,那是所有社會,政治,宗教,種族等問題的總和,而不是一個單純的所謂的外國移民的問題。也較是說,從頭包到腳的罩紗不是移民問題。在法國的日本人若有問題可言,則可以算是移民問題,即使他們並不申請法國國籍。我並不是要把兩者作比較,那不適當。我要強調的也許有些抽象,一個外國人由尊重到主動融入當地生活的態度問題。我以下的論述主角則是在法國的日本人。
表面上看來,沒有什麼好苛責日本人的。他們雖然結群成黨,但是彬彬有禮,他們消費能力高,又喜歡嚐鮮。每單一個日本人看來更似乎沒有什麼好挑剔的。如果把所有的日本人的共有習慣抽離出來,就很容易得到一個集體性的日本行為模式。就這一點,所有在法國的外國人都是一樣的,個人行為是單一瑣碎的,集體性行為則頗為清晰且明確,並具有比較性。
日本人論一詞可以很清楚的說明日本人的集體性行為。這個名詞意味著,探究日本人之所以不同於其他民族的主張。這不是什麼科學定理,也不是什麼研究假設,這是一股在日本的知識界,文化界,和出版業風潮雲擁前仆後繼的社會運動。若真要用嚴肅的社會科學研究的角度來看,這整體的現象可用國族主義 (nationalisme, nationalism) 研究的方法下手。在日本國內大談日本人的特殊性,並不是什麼世界奇觀。大部分的國家及其政府都鼓吹這種意識教育,包括像是中華民族擁有五千年的文明,法國精品文化世界獨一無二,美國擁護世界和平之類的口號。日本人在日本時,並不會有什麼文化衝突或是價值錯亂,就如同中國人在中國,美國人在美國。相反的,不相信這些填鴨教育的人,在其母國會活得比較痛苦。日語中有所謂和風和洋風,一是指日本固有的,另一是指西洋的。例如,綠茶是日本的,紅茶是西洋的 ﹔ 歌舞伎是日本的,歌劇是西洋的。這種劃分很片斷,也很可議。例如,蕎麥麵是日本的,那拉麵呢 ? 沒有一個中國人處理拉麵的態度像日本人那般。日式甜不辣其實就是麵粿炸蔬菜,始自葡萄牙,今天的日本人並不到南歐尋根。日本很家常的蕃茄醬淋蛋包飯,說穿了,沒有任何其中一個原料或是烹飪方式可以嚴格定義成是日本的或是外來的,但是,日本人當這道料理是日本化的外來貨。日本當地固有的歷史使得日本人論及其相關的行為模式具有當地特殊意義,不能等同概化。
日本人在日本絞盡腦汁好作本土和外來之分,這已經跟日本人的國家認同教育有深度相關。問題是,在國外生活的日本人還是堅持這種生活態度時,難道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嗎? 就我熟識和不熟識的日本人,我常聽他們議論著法國菜很油膩,法國甜食甜得可怕,法國交通很糟糕,法國治安一團亂,法國的日本餐廳不道地,法國的紅綠燈和日本不一樣,法國人不講英文 (法國人為什麼要講英文呢?),在法國生活很辛苦,等等。當日本人提出這一堆初步觀察時,他們未必是抱怨,偶而也是一種炫耀,特別是較早在法國生活的日本人有意教訓較晚來的日本人。更重要的是,言語之外,我們日本人跟他們法國人是不一樣的,而這些不同是不容犧牲或是讓步的。
以吃這件事為例最是有趣。這數十年來,精緻日本料理席捲全球,原本法國的中國人和中南半島後裔開的亞洲餐廳突然全變成了日本餐廳,而供應全法國日本餐廳和超市的壽司工廠則是道地法國人開的。誰說外國人不能料理日本菜呢,誰說法國人不能發明自己的鮮魚壽司呢 ? 在法國的日本使館數年前發行一本實用小手冊,內容是如何選擇貨真價實的日本餐廳。以在餐廳吃飯這件事而言,廚師或是老闆的原始國籍很重要嗎 ? 我常會遇到日本人問我,台灣傳統的服裝是什麼樣,台灣本土的茶是什麼樣,台灣固有的什麼的什麼是什麼樣。這些問題並非不富含複雜的社會學問題。一般而言,法國人問我任何有關台灣的事情時,他們比較有興趣的是台灣的政治,歷史,人民生活,語言,社會福利等等。
我並不懷疑,我所要說明的事情很容易引起誤解。所有人在任何社會生存都不容易,任何人在任何一個外國社會也是。有趣的是,全世界的海外日本人的適應不良是很有名的,連日本學者都不免提出作為日本文化的研究。日本人在日本作各種本土和外來的比較,作一己和他人無休止的競賽 (看看日本人的電視節目就知道了),他們外移這種生活態度自屬自然,但是,並不能幫助他們去欣賞客居之法國文化,或是,進而正視法國社會自身的運作。所以,有些適應不良的日本人把法國的北非後裔當作是所有社會問題的始作俑者也就不足為奇了,這是一種抬高自己社會身價的方式。
我寫這篇文章的用意是,台灣很小,台灣有省籍問題,大中國的框架,但是,沒有種族,語言,宗教,或是移民問題 (大中華主義把台灣整理得乾乾淨淨,所謂的原住民也是被當作社會問題來處理)。這三十年來的中國和東亞新娘,是一種人口政策的回應,台灣家庭不免以一種上對下,經濟優勢的眼光來對待這些廚娘。可笑又可取的是,外來新娘靠著其肚皮和勤奮的態度,贏取婆家的可敬。整體來說,台灣的外國人口很少,成分也很單純,要嘛是外國人因為婚嫁而必須在台定居,不然是短暫工作居留。台灣不需花太多腦筋去把關國籍申請或是文化認同的問題,因為最多數的東亞籍勞工並不是來自戰亂國家,他們也不打算變成台灣人。台灣人值得為一己的經濟和政治成績驕傲,因應事實需求而有非華裔且非歐美籍人口的加入,原應該是一個打造更開放的文化框架的機會,結果卻好像只是駛上虛榮浮華的街車。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