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 compassion Pierre BOURDIEU 與同理心

La compassion
Pierre BOURDIEU 與同理心

數年前，我方踏進 EHESS – Ecole des Hautes Etudes en Sciences Scoailes (高等社會科學院)時，BOURDIEU即仙逝了。他是法國當代最重要的社會學家，也是我的指導教授的指導教授，我對他的社會學理論掌握不深，但是，好歹也讀過他好幾本書。感覺很痛快，我最欣賞的是，他說，faire rentrer la souffrance dans les comptes de la nation。這句話的直譯是，把痛苦納入民族國家的考量。意思是，一個國家的統治者應該把人民的痛苦當作是一回事，或者，人類的苦痛應該是民族大業之一。我相信很多人會覺得，這很像是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士和食客對於治國之君的諫言﹔也很像是，許多當代中國人看不懂的文言文中的陳述，例如孔老夫子之輩講的話。就當代社會學而言，這句話很重要。意義是，知識份子對於人類痛苦不能光就知識的角度出發，也不應該只是把痛苦當作是某一種道德觀點的思考。

用更淺白的話來說，這是一個 compassion 同理心的問題，而不是同情心或是理智至上的問題。同理心不是同情心。同理心是體諒他人，由設想理解出發，而且不因為國籍，政治，宗教，信仰，性別，年齡，膚色，種族，階級，出身，地位，職業，教育程度，收入高低，居住地理，聰明愚鈍，長相裝扮，健康殘疾，好壞善惡等等，而有所差別。這幾乎是老掉牙的問題，但是，正因為事情不是這麼簡單，每一社會事件的發生都在考驗著我們對於他人苦痛的理解和所採取的態度與行動 :　置之不理，嗤之以鄙，同情以待，或是，伸出援手。中文裡，不就是形容昏庸的政治領導人，「不知民間疾苦」嗎 ?　人溺己溺，人飢已飢不就是同理心嗎?

2006年，在四個月之內，法國雷諾汽車集團在巴黎的設計部門，連續三名工程師在工作地點自殺。2009年十二月，針對其中一名工程師的自殺，雷諾汽車被判犯有不可原諒的錯誤 (faute inexcusable)，且應象徵性的賠償其家屬一塊歐元。也就是說，法院認定這名工程師的自殺與工作條件和環境有關。這兩年，其他自殺事件又陸續發生。雷諾汽車則並未因為這多起自殺事件和2009年十二月的宣判而有所懺悔，並將針對這一起判決提出上訴。根據其發言人，雷諾汽車從未有不善待其員工的想法。

這兩年，法國電信公司陸續發生了三十五起員工自殺的事件。法國大眾想知道的是，這是不是又是工作壓力造成的。這幾年，法國電信公司民營化，大量裁員和無人性的人力資源管理方式 (例如, 把有三十年工作經驗的工程師派去作電話諮詢的工作，或是，每三年一調的管理方式) 都是社會話題。我和朋友談到這件事，我很驚訝的是，席中有人主張，應該比較法國電信公司和其他產業的自殺率，如此便能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很嚴重，或者也只是一個媒體炒作的話題 ﹔有人附和，據傳農人的自殺率更高，但是沒人關心。另有人說，法國電信公司的工作條件是很不錯的，實在應該知福惜福。這些論調讓我聽得很不舒服。尤其是，作產業比較的主張，很幼稚。數字只是數字，數字本身的比較沒有任何意義 ; 法國電信公司不是一個產業，而是一個單一機構，作機構和產業的比較是不具任何意義。法國電信公司的例子比較像是 :　某家大型醫院發生了一起醫生在醫院自殺的事件。醫生在醫院自殺並不是不可能，就單一事件而言，很難作其他集體性，環境性，或是，非個人性因素的分析。但是，如果這家醫院在連續兩年內，陸續發生了十多起醫生自殺事件，乃至於三十五起，是否還能說這些都是單一事件 ? 因為，其他醫院，儘管種種人地時條件不同，並沒有類似的自殺率。就如同，法國其他電信公司並沒有相對程度的自殺事件或是自殺率。這個例子中，作產業統計比較的主張，正是 Pierre BOURDIEU 所要捨棄的，單是滿足於知識的掌握，而失去了人性。法國社會學家 Emile DURKHEIM 的成名作之一，正是分析討論自殺，但是，他並不只把自殺當作一個可觀察的現象。

數十年前台灣某知名女星的小孩被綁架並撕票。在大眾媒體之外，街頭耳語之中，不少是以一種嫉妒加上嘲笑的姿態來討論著，「她生意作太大了，讓某些人看不順眼，難怪 …」。難道不是因為這種心態，所以有狗仔隊記者的直昇機與警察同進同出，好搶頭條新聞。在民間，對於到現在一直沒有結案的尹清楓暗殺案，也有類似的調調。我曾經在法國和某朋友的姊姊討論到這件事，她的反應是，許多人沒得吃沒得穿，慘死也沒有人管，我們小老百姓不值得為這件高層暗殺案傷腦筋。這位小姐不知道的是，整件跨國貪污案，還讓三名法國人在法國死得不明不白，而所有的關鍵資料仍被法國列為最高國家機密，讓陸續插手的法國總檢察長痛心疾首。尹清楓的案子不破，其他人也同樣死得冤枉，背後的黑手則拿著兩邊納稅人的血汗錢恣意逍遙享受。

最近海地發生的七級大地震也是一個例子。我們不能說，國際人道援救是同理心的正反例。事實是，我們一般的的思考和判斷標準都因此顯得殘缺不足。

海地是法國人領養外國幼童來源的第一名，根據初步統計，每年有將近上千海地幼童被法國人領養。大地震一發生後，法國媒體馬上做出回應。電視鏡頭上出現焦急的法國領養父母，他們在地震發生後，與將被領養的小孩的孤兒院失去聯絡。有些法國領養父母正好在地震發生之際，飛機抵達海地，隨後飛機立即離開海地。空手而回，他們打算向法國政府施加壓力，要求政府為他們開啟特例，加速領養程序。這是很具體的個案，在法國也有反對的聲音。很多人主張，應該讓海地小孩在海地生長，更何況，很多海地孤兒院的小孩並不是孤兒，而是貧窮的親生父母讓小孩在孤兒院寄養。至於後來發生的數十名美國人綁架三十多名海地小孩的事件，也著實讓人傻眼。海地官員抗議，新聞頭條應該不是這些美國人，而是需要幫助的海地人。可怕的是，這不是特例。前兩年，非洲蘇丹西部內戰，甚至種族殲滅，百萬人民流離失所。法國某人道團體包客機拯救小孩，飛機要起飛前被攔下。這些小孩大多不是孤兒，令人不解的是，在法國有已經繳了費用的領養家庭等著他們。

法國境內有不少的海地僑民，法國政府在地震發生後，馬上做出回應。法國媒體除了報導自己國家的慈善行動，也不忘記說明和比較其他國家的進度，例如，美國的軍用飛機和中國的國旗快速前進中美洲海岸。不管是法國本身，或是美國，中國，巴西，日本等等國家的人道支持都引起一些很怪異，又似乎是想知必然的反應。例如，這是一個外國勢力入侵中美洲的機會，特別是美國趁機干預海地內政。對於某些法國人來說，這是美國軍事干預他國的鐵証。而對於仍有前殖民主義帝國夢想的法國人來說，這就好像是美國勢力入侵前法國領地。美國在地震發生後立即發言，在現況和中短期未來支持海地現任總統和其政府。法國政府似乎很吃味 (法國飛機抵達海地的速度遠遠落後於美國)，法國總統也建議應該成立一個國際小組，統整歐洲和美國，巴西，和加拿大 (大量海地僑民長期居住加拿大，成功且知名人物眾多，Michaëlle Jean，1957年出生，曾是電視女記者，則是加拿大2005年的總理) 等國所將提供給海地的重建資源。法國國家電視記者訪問劫後餘生的現任海地總統，問他是否實質的，真正的領導海地，問他現任政府人員非死即傷，到底是他還是美國政府掌握整個救災進度。地震發生後三個星期，法國媒體偶而追蹤法國軍方在海地的救援行動，並且說明，雖然法國物力遠遠在美國之後，但是，法國的方法比較好　(怎麼好倒是沒說明)。

什麼是地震發生後最重要的事情? 至少是救人這一件不需要再學理定義的事情。其他跟救出活人和埋葬死人無直接或是立即相關的事情都可以先放一邊，例如，批評海地政府貪污無能的口水戰，或是，以前瞻之見來包裝國際協同會議背後公共工程未發包先瓜分之實。抨擊各強勢國家抵達海地時，讓其國旗飄揚以展示優勢國力的現象，也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為，外國人物力不到場的話，根本就不用談任何救助。而且，海地人會在意幾支外國國旗嗎? 真正要追究的，應該是當所有媒體都撤離後，長期的，幾乎讓人麻痺的人為疾苦重新折磨貧窮國家廣大人民時，富有國家冷漠以待。

當今許多國家的政府，每當國內外發生重大天然災害時，都不忘記趁機作國族主義意識型態的再教育。四川大地震後，中國政府的姿態是如此，海地大地震後，法國政府也是如此，甚至，政治和媒體人士也只是藉機好上電視鏡頭。這應該揭發，譴責，也應該反對。但是，不是在事件剛剛發生，當受苦受難的人正需要任何可資利用的生存資源之時。我們應該揭發譴責，把別人的苦痛當作是一己的政治工具的作法，不過，不應該在作這些譴責時，忘記了真真實實的肉體之身。

把同理心當作是一種政策，或是政治理論的假設，在當今是一個奢望。我也相信，一般政治系畢業的人會說我是外行人說外行話。但是，科學研究領域不正通常是突發異想和不甘現實而有所突破，政治這個東西會是個例外嗎? 把同理心當作是政治手段的意思是，國家建設要記較的是窮人填飽肚子的機會，人民生活的快樂程度和痛苦減少的機會。當今許多國家領導人承諾選民的是，成為世界汽車，航空，電子，生化工業大國，創造無限制的就業機會，保衛國家領土，抵禦並反抗鄰近強國，保障社會治安打擊犯罪，培育優秀科學研究人才，進軍太空宇宙 …不管用哪國語言發表，總統或是總理的新年賀詞大概就是這些泡泡。這些理想也不是不好，不過，結果通常是圖利極少數人，並扭曲人性。像是，沒有能夠研讀汽車，航空，電子，生化等相關科技的人被視為次等 ﹔ 找不到工作的人被當作是懶惰 ﹔ 鄰近國家是我們的敵人，文明也相對低下 ﹔ 為了安全理由，不惜殺一儆百 ﹔ 出口高科技產業的作業優先於國內冰箱填滿的程度。

同理心不是同情心。晉惠帝的歷史名言，何不食肉糜，可以說明兩者的差別。如果晉惠帝知民間疾苦，他可能會因為同情心而發放食糧。晉惠帝不知民間疾苦，因為他從沒有在皇宮以外的地方生活，無法想像一般人的生活，也不知道最貧苦的人可能為了一餐飯而變賣僅有的財產或是親身小孩。沒有同理心主要是因為沒有任何最根本的認識，所以，也不會有憐憫心。因無知而無能。至於，有知識但是依然沒有同理心的人，就是所謂的意志型態的信徒，跟麻木不仁差不多。